“我的人生微不足道”——记林煜才先生
1
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。
他笑盈盈地向我走来。
他有力地拍拍我的肩。
“小伙子,课上得很好!松门区小缺乏你这样的人才,有兴趣到区小来发展?”
我心头一震。望着眼前这位可敬的长者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2
1989年师范毕业,我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分入条件优越的区中心学校任教。然而,造化弄人,一纸无情的分配通知书,击碎了我的梦想——我被分配到当时条件最为艰苦的龙门海岛。
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,一起死里逃生的经历,让我彻底清醒了。从此,对教学开始上心。
教书第三年,我便有机会在全县语文教研会上展示。
那次教研,有些特别,三个老师接龙上鲁迅的经典老课文《在仙台》。年长的女教师上第一课时,早我三届毕业的学长陈志良上第二课时,教书不满三年的我,压轴——哈,不知道当时哪来这么大的勇气,居然敢上第三课时!
初生牛犊不怕虎。只试教了一次,便登台亮相了。课怎么上的,全忘了。
只记得教研室的毛昉、杨庆生老师, 在教研会上给了我很多鼓励;只记得教研会结束后,收到我的偶像秀春老师的亲笔来信。
最让我难忘的,当数当时松门区小林煜才副校长课后对我说的那番话。
“小伙子,课上得很好!松门区小缺乏你这样的人才,有兴趣到区小来发展?”
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居然有机会在服务期未满(那时,我们县里规定,师范生在海岛必须服务4年,才有机会调离),就可以“跳出龙门”!
没有半点犹豫,满口答应——尽管,我的女朋友(便是现在孩子他妈)还在海岛。
“我会向一把手校长推荐你,你自己也主动联系他。”林校长叮嘱我,并留下电话号码,让我有事联系他。
此后,我便成了林校长家的常客。聊语文,聊班级,聊读书,聊人生。
从一次次聊天中,我零零星星地获知了林校长的人生故事。
林校长最先被分配温岭山区,喜欢读书,思想活跃,W G期间屡次被关niu棚。他告诉我,这一生写得最多的,就是一摞又一摞的交代材料。
W G结束,恢复工作。因有数部古书垫底,加上口才极佳——林校长被誉为温岭教育界“两张半嘴”的其中一张嘴——他很快便赢得了学生的喜欢。没几年,便成为了高陈乡中心小学的校长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教研员毛昉老师到高陈乡中心小学听他的课,《第一场雪》上得非常精彩。于是,毛老师逢人便夸,林校长的名气,渐渐在温岭语文界乃至教育界传开。
上世纪90年代初,林校长被调到松门小学,担任业务副校长,引领全区语文教师专业成长。我的教研课就是1991年下半年上的。
记不清多少个周末,带着一篇篇课文,带着一团团疑惑,我敲开了林校长家的门。低矮的两层楼,窄小、逼仄,里边摆满各种古书。泡一壶清茶,我们便畅快地聊开了。一坐,往往便是一两个小时。临出门,他总不忘提醒我,对了,和一把手校长沟通得怎么样了?
我这人,特别不擅长和领导打交代,更怕和一把手领导打交道——这习惯,到现在都没有改过来。每次从林校长家出来,我总是答应得好好的,可临到边上,便又失去了登门的勇气。
直到第二年五月,我终于鼓气勇气,登门拜访区校一把手校长,并把自己的诉求提出来。校长说,再看看,看看是否有机动的名额。
最终,我没有调入松门区中心小学。我也无缘在林校长身边,得到更多耳提面命的机会。深以为憾。
3
在海岛继续工作一年,我终于“跳出龙门”,调到了家乡附近的区中心小学。再过一年,女朋友调入林校长所在的松门区中心小学——可惜,彼时,林校长已经调离该校,到温岭最东南——石塘区中心小学担任一把手校长。而我,在区中心小学工作两年后,调往城关。渐渐地,和林校长失去了联系。
后来,我调离温岭;
后来,林校长退休;
后来,我经历了很多事;
后来,我也从老朋友老同事那里获知,林校长也经历了很多事。
4
1993年——2016年,整整二十三年啊!我居然二十三年没有登门拜访这位对我生命有着重要影响的长者!
2016年底,我四处打听。终于获知林校长的电话。他搬家了,但我依然很快地找到了他的住处。其实,他和我岳父家,相隔不到半公里!
近在咫尺,远在天涯!
我更加自责!
带了点随手礼——我深深地知道,这小小的礼物,远远无法表达我对先生的感恩和敬重。
二十三年没见,林校长明显地苍老了,老年斑无情地爬上了他的额头。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。
他告诉我,退休后的十来年,一直没有闲着。帮人修修族谱,搜集搜集民间故事,整理整理温岭方言,偶尔写写自传。挺充实的。
他打开笔记本电脑,我看呆了!
林校长的笔记本电脑,简直是个百宝箱。
最让我吃惊的,是他的整理档案的功夫。他把自己几十年来所拍摄的照片,按照省份、城市、年份整理成一个又一个文件夹。有些特别有意思的照片,都会配上一首绝句。林校长谦虚地说,这些都是打油诗。我认真地读过他的不少“打油诗”,还真不是“打油”,用字、韵脚,都甚为考究,功力不俗!
他随手拿起一本《温岭民间故事》,里边有许多文章都是他收集整理的。
林校长告诉我,他这些年,最用力的,就是归类整理温岭的方言。
“方言博大精深,是文化的瑰宝,如果我们不整理,这些好东西就会消失了。可惜!”
林校长打开他整理的方言俗语文档,有很多我小时候听过但不知道怎么写的字,都在他的文档里;很多方言,我第一次听说的,形象、生动、幽默、好玩!
“龙脚眠床,缩脚灰塘”,“小镬挈噢剩角灰”人已穷极,(龙:伸。)
“吃饭有饱,相骂有了”,“过夜螺丝缠丝牢”那又何必?
化细工夫做琐碎事称作“细碗锋,刮佛卵”,
固执己见自以为是贬为“吃硬米,捣硬棰”;
“敲扫箕,卖木勺”导致“家娘嘴多,媳妇皮厚”,
“黄胖病,勿会禁”常会“小鸡蛮蛮,肚肠蛮出”;
“癞头伳,强如囡”是男尊女卑,
“糖霜嘴,砒霜心”即腹剑口蜜;
喻群情激愤——“鹅一声,鸭一声” ,
指寸步不让——“钉打钉,铁打铁” ;
“千年水底松,万年火熕枫,着嘞好,问杉老”,杉木可谓上乘用材,
(熕:火边烤。)
……
这样的方言俚语,林校长整理了4万多字!
“有时候听一些老先生或农村妇女说起一句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方言、俚语,我便请他们再说一遍,写在便条上。回来,再考证,记录!”
“林校长,这些东西,您打算出版吗?”
“没有这样的想法,纯粹自娱自乐。如果谁感兴趣,我就印出来,和他分享。”
再一次肃然起敬!
我记不清林校长的准确年龄,估摸着,应该在75左右吧。这样的年龄,做这样的事情,真的是不为名,不为利,纯粹,为了自己的兴趣与爱好——当然,还有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责任与担当。
做学问,这样无欲无求,近乎庄子境界了。
又一次坐了三个小时,快五点了,该起身离开了。
握手,互道珍重,祝福林校长身体健康。
晚上六时许,林校长找到了我岳父家。
“祖庆,你送的茶叶,我收下。这两盒铁皮枫斗,我不能收!!”
说完,转身,离去。我凝视着他的背影。
几天后,我的邮箱里,收到了他发来的“温岭方言、俚语汇编”。
我曾希望拜读他的精彩自传,他在邮件中留言:“我的人生微不足道。”